马赛克主义:欲望的调和与挫折

    真性情 书生 7年前 (2017-07-04) 1647次浏览

    文:三登


     

    • 桃之夭夭

    老外对中国文化的印象不外乎,舞龙舞狮,丸子头加上功夫电影,虽然是一种十分僵化的思维,但不难理解,梅兰芳先生上世纪30年代轰动纽约,但轰动的只是梅兰芳的魅力和他的京剧表演,而非京剧本身,观众只是抱着欣赏一种新奇歌剧的眼光来看梅兰芳的,在他们眼里梅先生只是在表演一个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东方神秘的优雅女人,至于梅先生唱什么,在表达什么,他们只能通过猜想。

    我们对于传统文化输出的偶尔成功抱有自负,但有时候受欢迎只是被猎器包装的幻象。

    显然京剧这种高雅文化是无法被输出的,西方人知道功夫舞龙舞狮是因为李小龙、成龙和香港电影,庸俗文化更容易被全球大众接受。

    说回日本文化,全世界对它的第一印象肯定不是能剧,艺伎、俳句。你能想到的一定是游戏,动漫,av,还有色情。

    色情作为日本最具代表的庸俗文化符号之一辐射全球,自然也被输出到中国,种种色情标签在网络成了行话黑话,成为了网络次文化老司机们的摩斯密码,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小暗号。

    例如日语片假名“エロ”,它现已经被中文象形化为“工口”,成为色情次文化的拼音。

    “エロ”其实是“エロチシズム”的缩写,读起来其实是英文eroticism,意思就是色情的意思。

    “エロ”的读法拼写成英文是eroero自然是英文色情eroticism的词根,而ero词源又来自希腊的性爱之神(eros)厄洛斯….

    而色情本来的日文写法应该是ポルノ,读Poruno,类似于英文porn

    ポルノ是根据英语外来词的化学配平,而エロ是个新创词,意为糟糕。

    日语在我看起来像是受挫的语言,因为它需要靠外来词不断调和,而在新的调和中又产生了新的挫折。

    日语就如同日本人的矛盾,行为的礼貌克制与心理的极端物欲,日语通过不断吸收外来语调和,但同时也造成了文字形象与发音的脱节。在这种脱节中,日语与其说在不断完善,倒不如说是在矛盾中受尽挫折。

    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说过一件在我看来很有意思的事情。

    谷崎润一郎是个十分喜欢传统和式风格的人,现代的电磁炉虽然方便取暖,但因为看不见熊熊火焰,毫无寒冬腊月的氛围,与其日式居室格格不入,但使用传统的煤气炉,又无法装上排烟的管道,用起来非常不方便。

    他为了调和传统和式与文明便捷,便制作了一个农家用的大暖炉,在里面装了电热丝,这样这个东西既能煮茶水又能取暖,在外观上也与传统日式形成了视觉上的和谐匹配。

    这是一种日本人对于文化受挫做出的调和,但调和的过程同样是受挫的过程,因为这种调和只是调和心理层面上的认知,而不是客观上的现实,电磁炉就是电磁炉,长得传统像暖炉但它还是电磁炉。

    日本人看上去克制忍耐,其实是非常热衷于这种心理调和的,即使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新的挫折。

    随着日本50年代末60年代初电视的普及,日本人对电影的热情逐渐下降,电影行业逐渐走向萧条颓败。为了让观众重新走进电影院,日本的电影制作公司,其中以日活最为活跃,开始制作推广“粉红电影”,也就是所谓的色情电影,内容主打性剥削和女性的裸体,这种展现奇淫的视觉在日本战后重建年代掀起一番新的电影浪潮。

    当时的电影市场还是以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回归传统文化、道德规范认同类的电影为主,而桃色电影的问世,不仅挑逗了大众的眼球,同样也挑战了当时日本传统保守的社会观念,观众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了女性的阴毛,裸体,以及明目张胆的性爱。

    在二十世纪60年代日本和美国签署了《日美安保条约》,这个国家的年轻人进入到了迷茫时代,西方尤其是美国的文化不断得冲击着日本的传统文化观念。年轻人尤其是学生,变得暴戾反叛,在日美不断冲突的矛盾中,在国家经历重建的过程中,其中一些人成为了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不信任政府,不上学,不工作,藐视道德秩序,生活放荡,他们成为了日本的嬉皮士,成为了太阳族,陷入了萨德式的极端自由主义。

    当文明社会,历史进程,国家认同成为了与己无关的东西,一切有意义都被谵妄代替,人性的内在所有欲望都被消灭,能存活下来的,唯有性,色情,繁殖。倒不是说这种极端主义会替换掉了人格与经验,但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人的极端冲动多少是不可避免的。

    桃色电影就在这个困惑的年代,占据了天时地利之人和。在1967年至1968年,桃色电影,色情电影占据了日本电影市场总数的一半,大部分观影人都是知识分子和年轻人。

    • 雾气蒙蒙

    当然这种销售“文明的返祖与原始”的视觉影像并不是肆无忌惮的,1965年,色情电影大师武智铁二的《黑雪》上映了,该片由日活出品。电影充满话题性,故事杂糅着性与政治,当然也触发了政府审查人员的敏感神经,其实早在一年前,武智铁二的《白日梦》就已经让日本政府大为光火,当时日本正在如火如荼的举行东京夏季奥运会,而武智铁二竟公然在奥运举世瞩目的目光下,高调得宣传着他的毛片(这电影暴露了女性的阴毛),这令政府“蒙羞”。

    这次日本政府没有像上次一样轻易放过武智铁二,他以淫秽罪遭到指控和逮捕,并接受审讯。此事也迅速发酵,成为媒体事件,许多知识分子与艺术家纷纷为武智铁二辩护,但这位色情大师并未如政府意愿被审判定罪,这件事情也让政府颜面无存。

    但是,事件并未就此了却,由此催生了,在二十世纪60年代中期,政府成立了——日本映画伦理管理委员会,简称映伦。

    作为调和色情场面的手段——马赛克由此隆重诞生。

    事实上对电影进行画面内容的管制,剪辑删减是最为有效的方式,虽然影响电影的节奏和剧力,但不至少不会对视觉造成困扰和挫折。

    但映伦并没有学西方电影那套审查方法,而是直接对生殖器区域进行了遮蔽,草草打上了马赛克敷衍了事。当时的马赛克还不是数码干预的产物,而是直接在电影底片上用白色的模糊点遮蔽雾化敏感部位。

    通过删减电影内容的好处是,毕竟当时观众并不是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数据时代,所以并不知道电影究竟删了什么,电影完全可以用淡出画面的手段对过激的性爱表现进行修饰。

    然而映伦就只是在生殖器区域进行雾化而已,要知道日本的色情电影是不会进行真实的性行为的,所以仅仅只是为阴毛打马赛克而已。

    (大岛渚的《感官世界》(1976)虽具有真实的性交行为,但实际上这部电影是由法国公司投拍并发行的,而且至今被日本禁映。)

    删减虽然粗暴,至少还具备技巧,打马赛克就实在太懒了。

    令人不解的是,日本电影除了不能有描绘生殖器的视觉表现,对内容的审核却形同虚设,实际上,映伦允许电影表现任何内容,包括乱伦,恋物,轮奸,虐杀等变态欲望,可谓百无禁忌,只是要对关键部位打码就行。

    日本人观看桃色电影,本是疏压解乏,但这个解决欲望的过程却充满了挫折,观众不得不观看这种经过调和但却显得十分别扭的香艳场景。

    明明是淫乱不堪的场景,遮蔽了生殖器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映伦这种挑战观众忍耐能力的荒谬手段居然无人质疑。

    日本著名的摄影大师荒木经惟的作品一向对性的描绘得十分露骨与大胆,大胆到他自己都说自己的作品就是猥亵的。

    然而在日本,即使是荒木经惟,以色情为主题的写真集也无法逃脱被审核机构打上格子的滑稽命运,一个日本摄影大师的作品在本土竟无法完整呈现,你只有在国外才能买到他完整的写真。

    在paINting摄影系列中,荒木为照片泼上了油彩,他的说法是企图用色彩唤醒黑白照片里女性的生命,实际上我倒相信一另种说法,他只是在为自己的作品打马赛克罢了,用这种自我阉割的意向对日本对于现实作出虚伪调和的做法,表达出不满而已。

    电磁炉虽然是电磁炉,装得像个火炉就行了,虽然荒木把这种调和实体化了,但实则还是受挫了,拍摄的欲望受挫了,他毕竟还是一个喜欢拍女人阴门的色情大师。

    (实际上荒木经惟也有纯情的一面,在摄影展《感伤之旅》,他就表达了对于亡妻阳子的无限想念。)

    • 百无禁忌

    80年代随着录像机普及,在桃色电影也如同60年代的主流电影一样,开始面临苟延残喘之际,而av录像带成了压垮这种电影类型的最后一根稻草。与桃色电影打打擦边球的软性性行为相比,av可是实实在在的硬核作品。1988年,连日活这样的大电影公司也开始制作av。

    桃色电影毕竟呈现的性场面是凿壁借光式,大多只是通过借位与视错。而av则是实实在在,为观众奉献一场场童叟无欺的真诚表演。

    相对于桃色电影口味的单一,av能表现的主题更为多元,桃色电影的性多少还在为视觉和故事服务,av基本上就是各种欲望的集中体现。

    即使av不会在主流影院上映,只是以录像带这种私人播放的方式传播,映伦依然不会放过。这就十分矛盾,明明以真实性爱为主打的卖点,却偏偏要在最体现真实的关键地方打上马赛克。而且早期的马赛克简直厚到发指,连一根毛都看不到。

    至于为什么要打上马赛克,遮蔽生殖器,审核部门并没有给予解释。

    情色电影大师若松孝二1993年在东京乃木坂接受采访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认为在日本,性属于具有权利的人,例如政治家或富翁等人的特权。他们一向有很多情妇。在过去,日本人被告知,你们这些穷人,能吃泡饭就该庆幸了,甚至到了现在,他们还告诉我们,看不到做爱的场面,更是应该庆幸。”

    若松孝二认为,马赛克是对性特权分权的保留。

    其实日本刑法第174条是公开淫秽罪,而第175条是淫秽物陈列罪。

    打上马赛克或许与迂腐的性权没有什么关系,仅仅是没有修正的淫秽制品在日本其实是违法的。打上马赛克就是为了让这些东西就合法而已。

    可以这么理解,av摄影可以看作私人行为,给生殖区域打上马赛克,就可以当作是纯粹的视觉作品,否则就是公开淫秽罪,毕竟谁都不知道马赛克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就不算淫秽。

    打上马赛克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马赛克可以让法律做到视而不见。就和不愿赤裸面对电磁炉而把电磁炉改造成火炉的人是一样的心态。有人说这就是日本人的暧昧,我带倒觉得这是日本人为了减少最大的忍耐,而付出最小的调和,代价就是挫折,然后周而复始。

    av这么受欢迎,除了贩卖性爱的直接与“诚信”,另一件事情或许也与av后来的多元化蓬勃发展息息相关。

    荒木经惟在写真集《Tokyo Lucky Hole》用照片记录了风俗产业过往的辉煌与疯狂。

    1978年初,京都附近开了一家看似普通的咖啡店。有消息称里面的女服务员短裙里面没有穿内裤。很快全国各地涌现出类似的门店。

    男人们为此在店外大排长龙,只要花三杯咖啡的钱,就可以让里面的穿短裙的年轻女人为你提供“服务”。

    之后几年,越来越多的奇怪服务随着这股热潮涌现出来,有一种娱乐项目是让嫖客通过类似铁路拦护网的洞去触摸裸体女性,很明显这类娱乐是为了满足诸多的恋物癖者。

    其中有一个特别受欢迎俱乐部叫做Tokyo Lucky Hole,那里有一个叫做偷窥屋的娱乐项目,嫖客可以通过墙上的一个洞偷窥隔壁的妓女,当然那个洞也足够大到让嫖客可以进一步与妓女发生关系。

    还有类似电车的房间,嫖客可以扮演电车痴汉从而对妓女上下其手。

    此等为了满足各类性幻想的服务在如今的av里,可谓屡见不鲜。我一直觉得后来av的灵感多少有来自Tokyo Lucky Hole的启迪。

    1985年日本颁布了《新娱乐业管制和促进法案》,禁止外国公民来日卖淫,另外对新型风俗业进行了整顿,Tokyo Lucky Hole类的风俗店也逐渐被传统的风俗店取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俗业受此法案冲击,导致新型的色情娱乐迅速消亡,av倒是由此迅速发展起来,随着录像带的普及,从40分钟的长度,到现在动不动几百分钟的容量,马赛克也越来越薄。大量的不同类型欲望与性幻想充斥在这种硬核色情中。犹如对Tokyo Lucky Hole过往盛极一时的再现。

    我相信Tokyo Lucky Hole为av提供了最早的淫乐方程

    不过马赛克依旧,在Tokyo Lucky Hole里你可以体验到真实,而在av里不管如何淫乱或妄为,那怕故事充斥着乱伦,人兽,恋物,食粪,恋童,捆绑以及各种对于女性身份的性幻想。但只要加上马赛克,这些反人类意向只是一笔笔单纯视觉表演,在法律是与淫秽无关,只是生意。

    马赛克似乎一直在提醒你,你的欲望只是一场虚幻。

    • 罪恶之欲

    在日本有一种区别于普通写真的摄影叫做Chaku Ero——chaku“着”的发音拼音,意味“穿上”,Chaku Ero(着エロ)的意思就是可以穿上的色情。

    通常指有过激性表现的色情写真,在这种写真里可以暴露乳房、乳头、 甚至在一些超大尺度的写真里,女优甚至可以暴露阴阜,肛门。

    但不能出现关于生殖器的详细描绘,如同AV色情片上的马赛克,女优无论做出何种羞耻的动作,摄影角度如何刁钻下流,就算女优做出撩阴的行为,反正就是不会露出会加上马赛克的部位。

    这不同于av或者桃色电影,这里的马赛克是无形的,1996年,映伦逐渐放宽尺度,可以暴露的部位越来越多,当然具体的生殖器依旧不行。

    这种写真咋看之下没有av刺激,但它对被摄的模特几乎没有年纪限制。av无论怎么说都要年满18岁才能参与拍摄,而参与Chaku Ero拍摄的模特最小的年纪可以只有6岁。

    而日本20世纪70年代到2000年初的写真偶像参与拍摄最早也就10岁,而在Chaku Ero里你可以看到不到10岁的孩子穿着泳装做出挑逗的动作,张开大腿的特写,臀部的特写比比皆是。孩子的家长甚至还陪同自己的孩子拍摄这样的照片,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穷,利用自己孩子赚钱而已。

    可以这么说,马赛克是审核方对性过于细节和狭隘的理解诞生的不三不四的东西,他们对欲望的理解,对性欲的理解实在过于迂腐陈旧。人们对于性欲的理解不能单纯停留在表层性器,那是正常最功利的满足方式。

    性是可以具有意识,而这种意识是可以被局部替代的。所以会有怪诞的性癖者,恋物癖,恋足癖,恋童癖。

    而Chaku Ero就是替换马赛克的欲望延伸。那些对未成年女孩,儿童有性趣的男人,就会通过这类写真满足自己的欲望。

    在日本,所有欲望都可以被拟态,过渡式得被满足实现,被贩卖给社会,包括那些非正常欲望,只要打上马赛克就可以了。所以法律对于Chaku Ero无法干预,何况里面还没有马赛克,里面的孩子也没有露阴。

    即使不道德,即使连儿童都剥削,但毕竟没有违法,总有人会说在古代,女孩子来月经的年纪就要准备出嫁了,总有人会说,人的欲望总需要有一个出口,无论变态与否,这毕竟是马赛克主义。

    • 马赛克日本

    2014年日本播放过一部叫做《马赛克日本》的深夜剧,主人公回到家乡,阴差阳错进了av公司上班,并当上了拍摄无码作品分社的社长。有两个场景我印象深刻,一个是别人给主人公解释为什么他刚进公司就可以当分社的社长,因为在日本所有视觉产品里都不能露生殖器,拍摄无修正的av其实是违法的,即使通过注册海外公司依旧不能降低违法风险,其中又有黑社会参与,所以让你当社长,其实是万一出事了,好找个人背黑锅。

    另一个就比较现实魔幻主义了,事实上这个av公司已经完完全全成了这个当地小镇的经济主脉,所谓地方经济。很多老年人也参与了av的制作,是制作不是拍摄…..主要工作就是给av打格子,男主的父母也是其中之一。当他们得知自己的儿子要拍摄无码片的时候,竟然说——拍无码片会造天谴的吧。

    这就相当吊诡了,自己为av打格子可是做到对道德的视若无睹,然而对无码片竟然表达了道德上谴责。

    这种心理调和,在这部深夜剧里处处可见。

    即使女优如此慷慨激昂为自己的工作辩护,但还是无法消弭她们对身份的自我怀疑。影片最后,女优还是说出“在镜头前做爱怎么可能会舒服”。

    av女优的职业毕竟是特殊,与其说是职业,倒不说是生意。日本人十分重视制服文化,对日本人来说,制服代表社会分工,代表纪律,代表个人的价值。偶像有偶像的制服,工人有工人的制服,服务员有服务员的制服,制服是个人表象的体现,让人觉得安全,让自己觉得自己处于国家秩序之中。

    那av女优呢,av的女优的制服是什么?警察?女秘书?女高中生?护士?服务员?家庭主妇?还是修女与巫女呢?无论她们穿着什么制服,扮演任何角色,身处如何阶级。她们的制服仅仅是男人投射的欲望。在av里,一切秩序荡然无存,性掌管了一切。

    所以av女优的制服是什么呢?或许马赛克就是她们的制服吧,不这么安身立命的想,这么调和心理,这行或许连一秒都干不下去。

    男人看av,由于有马赛克欲望受挫,我想这也是对av女优身份认同的一种平衡吧。没有马赛克,那和妓女卖淫没有区别了。这么想,或许马赛克还有些许价值。

    但这价值又是什么?是受尽挫折,心理调和,再视而不见?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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