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里的一天

纳文 任公子 7年前 (2016-05-11) 1343次浏览

 

1

黑暗里突然传来摩托车马达的声音,还夹杂着严厉的呵斥声。

此刻我和两个美国人正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丛林里,面前是世界新七大奇迹的玛雅大金字塔。我们趁夜色溜了进来,这会儿正准备溜出去。

“完了,被发现了。”

我认识这两个美国人还不到20小时。遇到Gloria时我刚从图卢姆开来的长途巴士上下来。她比我早下车一会儿,瘦高个儿,背着巨大的包,站在路边张望。

“你是去M酒店吗?”

“是啊。”

“咱们一块拼车过去?”

在前往M酒店的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上,她得意地说起自己的直觉:“你一下车我就感到咱们是去同一个酒店。”又说,“我的直觉还告诉我,今天要下雨。“

那会儿空气只是有点潮而已,我们行驶在奇琴伊察弯曲的山路上,热带的阳光穿过林子在地上打出一个个斑点。我问她从哪儿来。“纽约。但我是从哥伦比亚过来的。你呢?”

我从冰天雪地的波士顿飞过来。抵达坎昆已过晚上9点,错过了班车,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找到愿意去图卢姆的司机,又过了两个小时后,我站在图卢姆一家客栈昏黄的灯光下,看着薄薄的像床单一样的被子叹了口气,决定出门觅食。

这是个被高速公路切开的小城,我在公路边找到了一家酒吧,它看起来更像1990年代中国的台球厅。几个伙计轮番从喷着火舌的大炉子上取出刚烤好的Tacos,我也要了一份,端上来时配着绿色黄色橘红色的小碟蘸料,因为太饿,狠狠沾了一下那碟橘红色就一口咬下去。

我一辈子忘不了那种辣劲儿。

舌尖瞬间失去知觉,整个口腔像起了火一样,灼痛感顺着食道直捣胃部,然后折返回来,沿着两颊向后脑勺和脖子包抄而去,很快我就捂着脖子喘着粗气向伙计喊:可乐!可乐!

两瓶冰镇可乐下肚,完全没用。伙计们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继续捂着脖子(痛点奇怪),耳边响起了每一个旅行者在某个时刻都会自问的一个问题(只是这次来得早了点儿)——它甚至被英国作家布鲁斯查特文用作最后一本书的书名——我来这里做什么?

 

2

2014年冬天我在波士顿访学,寒假一到大家就四散而去。同学里,T和太太去了北京和东京,那是他们第一次去中国,这位时尚杂志编辑的发现是,怎么到处都是资本主义的欲望?J和男友去了巴西,J是魁北克人,她男友是土耳其裔德国人,两人用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拼拼凑凑,居然能在葡萄牙语的世界畅通无阻,她最大的发现是巴西的“后庭文化”,“巴西人不看重大胸和长腿,它在意的是你的臀部。”L一个人乘坐美铁慢得惊人的火车从波士顿坐到了芝加哥,又从芝加哥坐到了她出生的俄勒冈波特兰。她一路都在和那些酒气冲天的工人们聊天,结束了在亚洲6年的驻站工作后,她迫切需要重新发现美国。

“是什么定义了美国?”Gloria问我,她是一个热爱素食、印度和马克思主义的女青年,Facebook上的名字叫“赞美主湿婆”。

我们把行李放进屋后约在大堂碰头,一块儿出去吃东西。这家酒店在大金字塔景区的后门,很偏僻也很核心,这看你怎么理解。

可选的餐厅很少。我们找了一家自助餐厅,一进门外面就大雨如注,Gloria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她不想吃自助,就一个人坐在点餐区。我在往肚里填了一堆热带水果后坐过去和她聊天。

“汉堡、啤酒、和体育定义了美国。”她宣布了答案。她说,美国人生活在汉堡、啤酒和体育的“独裁”下而不自知(独裁程度按先后顺序排列,她强调),资本主义就是这样的“戴着手套的铁拳”,而哈佛也只是“在假装进步”,至于中部和南部,“都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那里!”

在波士顿住了几个月后,我已经习惯听北方佬吐槽南方,同学R来自德州,但每次都强调自己来自“德州的奥斯汀”——保守红州中唯一的蓝点儿。有人在“进步”的路上走得更远一点儿。在哈佛大学的“革命书店”门口,我和兜售共产党报纸的乔治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乔治说他去过一次中国,是1973年,作为进步的高中毕业生到中国参观了一个月,不消说,他爱死人民公社了,“看到人民很向上,齐心协力为一个目标奋斗”。

乔治告诉我,他怀念文革中国,我用记者擅长的“有人觉得”委婉提出质疑。“哦哦哦,那只是必要的经验。”他摆摆手。

但Gloria是一个放弃了无神论的马克思主义者,这让她显得比较有趣。她花了半个小时来跟我解释印度教里各个神灵之间的关系,我想在她看来,中国和印度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遥远的、东方的、神秘的、属灵的,也都是西方社会弊病的解决方案。

我们在酒店附近溜达了一会儿,隔着三角梅能看到灌木丛尽头玛雅人留下的建筑。“我能感受到一种能量,我们不要去灌木丛那里了。”Gloria说。

我表示同意,其实我只是害怕那里有蛇。

回去路上看到一张海报,“玛雅天空的故事”,“高科技穹顶秀”,“格莱美奖得主Lila Downs解说”,每天14:45,19:30,20:30在酒店的科学中心放映,“带我们进入墨西哥的密林,领略古玛雅文化”。

在大堂我们碰到另一个美国人Elli,来自波特兰的壮硕白人小伙子,Gloria就他的那个i是发“伊”还说“埃”研究了半天。Elli计划晚上去城区(也就是景区比较热闹的正门附近)的酒吧里和他新认识的朋友喝一杯。“你们要一起吗?”

我和Gloria几乎同时说不,在不打算到了墨西哥还继续美国生活方式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再说了,啤酒可是独裁者第二名。“我们打算晚上去看玛雅秀,你要一起吗?”

Elli犹豫了一下,决定放弃他在城里的朋友,他也觉得玛雅秀“可能是个fun”。傍晚我们在空荡荡的餐厅吃Tacos,这回我学会避开了最辣的那种蘸料。尤卡坦的墨西哥菜看上去都有点过度加工,和中东菜差不多,可是味道却和东南亚菜一样清新。“秘诀在于盐和青柠。“Elli说,他会说西班牙语,以前在墨西哥餐馆做过厨师。

Elli中间起身上厕所时,Gloria对我说:我们要不要测试一下他的政治倾向?他有可能比较进步。

但她很快忘了这事儿。今天的牛油果泥不太新鲜,Gloria叫来服务员,严肃地说:“我发现这个牛油果的味道有一点点funny。”当美国人说fun时,不一定真fun,但当他们说funny时,通常就是真的不太funny了。服务员可能是我好几天来看到的个子最高的本地人,1米7出头吧。他们都是玛雅人的后裔吗?

丛林里的一天
古代玛雅城市奇琴伊察遗址。这是美国“伊科诺斯”卫星拍摄的图片。

 

3

我在尤卡坦游荡了图鲁姆、奇琴伊察和梅里达。梅里达是一座殖民者留下的城市,街道窄而石板厚实,偶有教堂或市政厅的漂亮尖顶冒出来,中央广场上也是奔放的拉丁音乐,还有白色马车招摇过市。图卢姆兴盛于玛雅文化末期,衰败于殖民者到来之前,加勒比海边残破的建筑气派仍在,导览文字也总少不了这么一句:“现在已经很壮观了,那么可以想象五百年前全盛期就更加金碧辉煌。”巨大的蜥蜴Iguana在这里的屋顶上漫步,这样可怖的动物,连同海滩上空盘旋的叫声骇人状如始祖鸟的黑鸟,还有数不清的奇怪的植物和图腾,提醒你这仍是一片新大陆,有一些东西哪怕五百年的全球化也无法抹平。

奇琴伊察的大金字塔(羽蛇神金字塔)是玛雅文化高峰的产物,你也可以说它是全球化的产物:无处不在的明信片和风光片、末世传说、电影,甚至还有好几款电子游戏——他们构筑的形象如此鲜明,以至于在《玛雅天空的故事》这场讲述“我们玛雅人”的3D穹顶秀里,大金字塔的形象就是电游式的。

3D秀有点没劲,结束后,我们仨在影院幽蓝的光里玩了会儿自拍,Elli提议:“咱们要不要溜进景区看看夜里的大金字塔?”“会有人值夜班守着吗?”“墨西哥人没那么勤快,你没发现他们一天到晚都坐着吗……”“哈哈哈哈。”

10分钟后我们已经在后门检票处,果然没人。云很厚,几乎压在树梢,月亮偶尔露出来一下,我们过了一座小桥,往丛林里走去。当初玛雅人就是在这边热带雨林里开辟出南北长3公里,东西宽2公里的城池。现在这里是这个国家最有名的景点之一,白天游人不绝,当地人会在小道间售卖一些纪念品,主要是图腾面具,还有一种木制哨子,吹出来的美洲豹吼声极真切,现在这些摊点都撤了,但那些形象好像还留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的。我问Gloria,你感受到什么了吗?她不说话。

我们仨摸黑继续往前走,虫鸣不断从两侧丛林传来,偶尔能看见灯火,那是远处山路的车灯。有时候会听到有人在呵斥我们,但一停下脚步又只闻得虫鸣。

终于穿过了丛林来到开阔地上,24米高的大金字塔灰色的轮廓清晰可见。这座奇琴伊察标志性建筑的四面阶梯都是91级,加上顶部的神庙,一共365级,对应着玛雅历里的365天。我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Elli又出了个主意:咱们爬上去吧!这回我和Gloria都觉得他疯了。因为游人太多破坏塔体,大金字塔早就禁止攀爬,甚至离塔基几米之外就有一圈隔离带,连触摸也不被允许。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啊!”Elli催促着,跨过了隔离带,开始摸着台阶往上爬。

我走到塔基下,好几次踏上台阶又走下来,最后决定往上爬个十几级台阶就下来,这样就算爬过了金字塔,多少做了件“酷”的事儿,有了回去跟同学吹牛的资本——你只有在美国才能体会,be cool几乎是人们从小到大的刚需啊。

爬了几级以后,我开始感到一种未知的平静的力量,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总之我发现自己没有停步,一直在往上爬。前头Elli已经快到顶了,他兴奋几乎有些躁狂,发出狼一样的呼号,“闭嘴!闭嘴!”Gloria在底下压低嗓门呵斥他。结果是她自己也开始往上爬。

我爬到四分之三处,转过身俯瞰黑暗里的丛林。Elli已经到顶,Gloria还在四分之一处。我们都停了下来,Elli没有探究一下塔顶的神庙,我没有对着黑暗丛林发呆,Gloria也没有在台阶上感受能量,我们下意识同时做的一件事情是:掏出手机,自拍和互拍。

然后我们开始往下爬,这时我才意识到台阶上满是碎石,很容易滑倒。更早之前,游客还被允许攀爬时,就曾经发生过坠亡事故。我们用手撑着台阶,几乎一路“坐”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该绕塔一周,纪念一下?”这次是Gloria提议。全票通过。

我们就是在这时听到了摩托车的马达和呵斥声的。

云很大很低,月亮时隐时现。那是一片林中空地,我们辨不清声音的方向,事实上也无处可逃。

我们呆在那里,有几秒钟我在想,Elli会说西班牙语,我们至少还能狡辩一下。半响,声音消失了。我们开始往来时方向小跑起来,穿过丛林,又过了小桥,到了检票口外面。回酒店的路上,我的心跳得停不下来,还不断和他们说笑:会不会无意中发现什么秘密工程?迎面来了个面包车就说,看吧,他们来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买了票,重新、正式进了景区,Gloria对着大金字塔练了半天瑜伽,我和Elli在离塔基百来米的地方玩飞盘,这个时候我们再一次听到了摩托车的马达和呵斥声,这一次是真的,丛林里冲过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墨西哥骑警,他们真的来了。

骑警抢下我们的飞盘,“你们这是在破坏文物!”然后我们就被毫无商量余地地驱逐出了这片丛林。

几天后我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波士顿,和同学交换假期奇遇,J兴致勃勃地跟每个人谈起她在巴西的发现,“真的,他们只在乎后面,巴西男人要是没能勾搭上一个姑娘,他们有时就会去找一个小伙儿,只要他是主动的那一方就成。”

我也说了我的故事。“你可真幸运,”J说,“几年前有一个魁北克人在那里拿了一块砖头,被墨西哥人判了两年。”

丛林里的一天
2014年12月10日,墨西哥奇琴伊察,当地举办金字塔灯光秀,库库尔坎金字塔被多彩灯光装点成不同样子。

 

—— E N D ——

杨潇,记者,游历者。2013-2014年哈佛大学尼曼学者。目前就职于《时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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