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众人抱火者,都已死绝

纳文 任公子 7年前 (2016-09-11) 2515次浏览

我是在斯人故去后更为了解朝格图的。这并不奇怪。

在南方周末的诸多同事中,我一直偏居杭州。十年来,与大部分同事一年基本上也就年会见一次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起来更像是有着共同志趣的网友。

高抬一点地说,这有点像所谓的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若水,照理,大伙见了面,彼此间都该是客客气气,端着、装着的。

但这团伙有点不同。现在想来,当年最吸引我的一点是,很多同事初次见面,不用寒暄,就自来熟的喝酒、打牌、骂娘。有时候恍惚,就觉得在十几亿中国人中,这几十个,都是自己失散多年、久别重逢的亲人。

“自己人”的认知,是从入门三杯米酒的仪式确认的。2006年,我飞到广州,跟南方周末的人照面,本以为算是面试,结果没聊了几句,当天晚上大伙就设宴、让我喝了大酒。

酒是广东当地的九江双蒸,度数不高,但应该有过38度。最让人难忘的,是它那绕梁三日、怪异的塑料味口感。所以多年后的微博时代,当酒厂的伙计转发我们的段子回忆,表示感谢南方周末欣赏支持时,大伙只能哭笑不得。

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能见真性情。身为酒徒,我信这点。

喝酒的间隙,新同事们一一说起先来者入门酒的糗事,我一一记下,除了何海宁、李小鸣等人的段子外,我也暗暗记下了一些酒量、酒品皆上佳的人,这份名单中,就有先我而来,但我来时已去新京报深度组的朝格图。

蒙古汉子。这个对汉人来说略显突兀的名字,伴随着想象中草原帝国的符号,是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那时所谓的调查记者,是个很小的圈子。印象里应该不到一年,就因为某个选题,我们碰了面,才知道这是个比我看起来还要瘦小,络腮、小眼、长着张成吉思汗平脸的男人。

过了几年,他又重回南方周末。大部分时间在北京站,有时也会回广州总部。但我去广州极少,每年大部分时间,依然只能在年会上彼此寒暄。

那时新闻部男记者多,每年年会保留剧目固定轮回:喝酒、炸金花和对着领导、彼此大呼大叫。

印象里,新闻部那时刚从低谷走出来,心气应该还好,大家自我期许,也真觉得自己能改变点什么。

彼时南周的人出身跟现在有点不太一样,编辑和记者大部分还是原来各大媒体游历过的,吐槽领导的方式也不尽相同。

二进宫的朝格图,比较特殊。他毕业后先在南周呆了一年,后来又从新京报重新杀回来。

但江湖游历一圈,他直来直去的纯真,依然没变。伴随着他柔性的昵称“格格”,依然让我印象深刻。后来,我听说他泼了报社某位首席一杯水的事。这一如我所认识的朝格图。

和任何人交谈,他的愤怒和喜悦从来都写在脸上。从没有虚伪矫饰、托辞猜疑,他的每句话都是真话,每一个行为都抱着真诚。

他应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最真的人。是这个肮脏的世界,对不起他纯洁的灵魂。

我有时候会出差去北京,常常找老同事和圈内的朋友打牌,除了丁补之几位,格格也偶尔参与。虽然炸金花赢少输多,但格格牌品好,从不碎碎念,干净利落。

他擅长的台球,在南周也久闻。不过我们交手机会少,有一次在京郊,他赶来看我们几个外地的同事,打过一局,名不虚传。

重回南周后,朝格图的稿子很棒,语言节制、精确,无疑是我们那群人中的佼佼者。

在码字这门手艺的行当里,写得好很难。写得好需要勇气、谦卑、耐心、博学、见识、执着、智慧和感受力。来自草原帝国的朝格图,敏感又学过哲学,无疑具备这样的品质。

有段时间,他稿子慢慢减少,我才听说他得了抑郁症。对抑郁症我毫无知识,也没多上心。再说,在周末工作,后来有抑郁症的人,据我所知,并不在少数。

在这样的时代,想做一个还算合格的调查记者,如果心不变硬一点,恐怕随时会被遇到的黑暗吞噬。

我的排解方式就是吐槽喝酒。但现在想来,内心柔软细腻,却又事事较真的朝格图,在这点品质上,真的是最不应该进入这行当。

前段时间我花了俩小时看完了《聚焦》,突然想起自己的过去,想来,朝格图的经历也与我类似——经常性被扔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坐9个半小时的大巴,或者翻越五小时的山路找一个人,核实一个最基本的信息,像大海捞针般,双脚打颤却依然兴奋异常。

被采访对象反复拒绝、死缠烂打;小心翼翼,避免刺激脆弱、神经质的受害者,然后取得他们的信任;随处可遇的障碍和阻力,偷偷摸摸,瞒住所有人,像侦探一样去探索未知世界。

对关键信源的博弈、交换,把他们转为污点证人。

发现一个骇人的事实,然后总是发现下一个更糟。

经常性地沉浸在愤怒或者悲伤中。习惯在黑暗中磕磕绊绊。

无数没有头绪的碎片,需要你去建构、拼图。做无数个假设,逐一排除,再核实、补充,直到剩下那个最逼近真相的结构。

然后是细节的补充,故事的呈现,直到那个真相抵达你面前。被印成铅字。短暂的激动和鸡血。比美国同行多一点的是,在中国,做个记者,你还得提心吊胆,看看还有什么不测之灾。

朝格图就经历过这样的遭遇。在吉林桦甸,他去采访水灾。被当地宣传部官员喊来警察,按倒在地。长时间羞辱,并被勒令删掉采访资料。

我不知道这对朝格图后来加重的抑郁到底有多大的影响。但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更耿耿于怀的是,后面他的稿子,虽然经过诸多努力,但始终无法上版见报。

一切的努力,被卷入那个巨大的黑洞,一点亮光都再不得见。

后来,他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报社先是让他挂了研究院的闲职,赋闲休息。但也许觉得是无功不食禄,他最终去职在家。

两年后,欧阳洪亮、黄志杰、丁补之几位朋友聚在一起,筹划无界新闻。我去北京出差,去无界蹭饭,听到朝格图重新出山,去看了他的办公桌,给他微信留言,很是替他高兴。

2015年8月,郭力电话我,趁着张哲回国,老同事们刚好在杭州搞了个聚会。丁补之已到,秦轩夫妇也在。第二天,同在杭州的傅剑锋夫妇也派了代表出席饭局。

丁补之第一个晚上就到了。当晚,刚刚加盟无界的黄柯杰也从宁波赶来,我和都市快报的金立鹏在西湖边的卡萨布兰卡酒吧等着。

一切历历在目。我们四人坐在条凳上,喝了没多久,朝格图就斜挎着包,拖着行李箱,就那样淡淡的表情,站在我们面前。

我们纵谈,喝酒读诗到深夜。后来众人酣醉,彼此星散。谁也没想到,四天后,这竟成永诀。

说起来,我跟朝格图虽然在价值观上觉得彼此是自己人,但毕竟生活空间隔得太远,并非特别的密友。

但那却是我和跟朝格图聊得最多的那一次,大部分的话,是关于新闻和诗歌。

很是惭愧,虽然知道他也写诗,我们却是第一次讨论这个。那天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了很多他写的诗歌。我也给他读了一些自己过去写的东西。

他真是个读诗、写诗、爱诗,如诗般纯粹的人。

那天过后,我本以为朝格图的抑郁症已经好了。第二天,我们继续吃饭饮酒。在卡萨布兰卡,一堆老同事久别重逢。酒至半酣,几杯啤酒下肚,丁补之脱了上衣,转身跳进了西湖。

我们嘻嘻哈哈地在岸上围观,朝格图也大笑,大家浑然不觉危机就在面前。

现在想来,那几天的朝格图其实状态挺差。

在跟我聊天时,他已经变得对现在做的新闻事业,畏缩迟疑。他甚至几次问起我,一些老朋友下海转型的事。

朝格图说话,最多的口头禅是傻逼。如我们那天交谈时所聊,我们不得不边喝酒边承认,在这个傻逼和成功学当道的年代,我们都活得仓惶狼狈。

如今,我已经尝试着说服自己适应,学会和所谓的命运和解。而他决绝,用模糊的背影嘲笑着我们,和这个傻逼的世界。

那两天,我们每天都喝到凌晨两三点。到了第三天,丁补之就陪着朝格图回北京了。

我们也就和以前一样,彼此寒暄后,就又重新回到各自生活的轨道。

直到格格回京后的第四天,噩耗传来。因为久别重逢,那一刻的惊愕和物伤其类,如今思来也有余痛。

人间的虫豸,总想做太上的忘情,只是枉然,不知无常之天道,伊于胡底也。

格格去后一年,我一直在看格格的旧文、老同事们的回忆。在某一刻,我假定他依然还在。虽未必天天联系,但心慌会自动减退几分。

这个世界正变得平庸、刻薄、功利、愤怒,但大家还在欺骗自己,一切正变得更好。

在这惶惶之世,我们何其有幸,曾拥有过如此有趣、丰富、挣扎的朋友和兄弟,可供对谈。此尘世如此堕落不堪,这样的品质,唯余凭吊而已。

谨以此文,做心香一瓣,送给永远可爱的格格。那无穷尽的西湖边饮酒论诗的暗夜。(吕明合)

中国政法大学——

“那确实是极大的震惊和悲痛”

南方周末记者 朝格图

10月28日晚6点43分,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师程春明在教室被该校学生付某刺至重伤。程春明在送往医院后,于当晚不治身亡。行凶学生已被警方控制。

10月29日上午,中国政法大学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后该校副校长接受了南方周末专访——

面对悲剧,举校震惊

南方周末:事发后学校里的反应是什么?

马怀德:受校党委的委托,我介绍一下事件有关情况。昨晚接到消息后,在京的所有校领导十多人都及时赶到昌平召开了党委常委会。大家都感觉非常震惊。

开始的时候说是砍伤了,我们还期待着能通过救治挽救生命,后来确定不治身亡,那确实是极大的震惊和悲痛。

事件发生之后,我们第一时间把家属接过来,指派专人做安抚工作。学校对程老师遭遇不测表示哀悼,凌晨1点11分在官网上发布讣告。校方成立了事件处理领导小组,负责善后和维护校园稳定工作。同时,对校园暴力表示强烈谴责。

南方周末:被害身亡的程春明老师跟您是否有过交往?

马怀德:2000年年后留法归国进入中国政法大学,我们都比较熟。法语很好,还做过一段时间的科研处副处长,去年这个时候一个法国大学校长来访做过陪同翻译。他的专业既有一部分法理比较法专业,也有一部分行政法专业,他研究公务员法,公务员制度,翻译了法国的公证制度。

南方周末:有传言说学校已经因此停课?

马怀德:学校没有停课,但心理安抚在各个层面都已展开,要求各个院系分党委组织辅导员老师、班主任老师、心理咨询老师,走进学生宿舍,做好学生的心理干预。

“乱猜测对逝者不公平”

南方周末:今天上午(10月29日)中国政法大学的新闻发布会,称事件为“校园内罕见的偶发事件”,为什么?

马怀德:事件本身来看,是一个极其偶然的惨剧。谁都无法预测,无法防范。很多人问怎么没有人去制止,事实上没有制止的余地,事情是瞬间发生的。

南方周末:今天召开了第一次新闻发布会公布消息,出于什么考虑?

马怀德:我们作出这一部署,是为了及时客观地披露事件,不要让谣言走在真相前面。今天上午10点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南方周末:发布会上有记者提问是否情杀?

马怀德:今天网上有一些猜测性报道。目前警方尚未透露案件信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作所谓情杀猜测,对逝者是不公平的,对公众是不负责任的,我们等待警方的结论。

“第一要务是抚慰受害者家属”

南方周末:网上有人问责法大,校方怎么看?

马怀德: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当然应当按照法律程序确定责任。任何一个校园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要有警方的结论,有证据之后,检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那时再来讨论责任可能更客观一些。

学校处理此事秉承了一个这样的理念,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失去一位教师是最大的遗憾。同时大学校园需要稳定,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安慰受害者家属,做好学生心理干预工作,尽快恢复校园正常教学秩序。

南方周末:校方对犯罪嫌疑人——大四的学生怎么看?

马怀德:一方面对暴力事件表示谴责,另一方面对行凶学生也感到遗憾。毕竟是我们的学生,不论出于何种动机,最终都要接受法律的惩处,不仅要失去学业和自由,还对其家庭产生重大影响。这一切都交由法律决定。

南方周末:在警方结论尚未出来之时,你认为社会应如何来理解这一惨剧?

马怀德:校园是个特殊的场所,本身是个教育培养人才的地方。发生如此悲剧值得我们认真反思。在案件没有调查清楚前,不应轻易做出任何 结论,各种猜测都可能是片面的。我们将积极配合公安机关查清事实。更希望与社会各界一起通过这样一个案例关注现代青年的思想和心理,更加关爱生命,杜绝此 类恶性事件的再次出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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