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深秋。那一年的深秋来得急。
王叔家来了一个亲戚，亲戚不大，八九岁，叫王爱国。
在我们那儿，张家是大姓，一个大队的人住的地方，叫张家湾，老祖宗来到这里一帮人，都姓张。
张家的人都是亲戚关系，说着说着就说成一家人。
亲戚来来往往的，热闹。
王家来了个人，经张家人一说，一会的功夫，全村人都知道。
孩子们总是好奇，都去看。王爱国也看着我们，不说话。我们请他出去玩，他怯怯地，看着王叔，没动地方。
王爱国的眼睛肿着，红红的，感觉哭了些时日。王叔王婶眼也是红的。
王爱国哭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就在前两天，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小村子，死了好多人，王爱国的家人都死了，死得也惨，王叔就把王爱国接过来，当自己的孩子养着。
人死了就死了，不是身边人，听一会就过去，这耳听，那耳冒，当故事听。那个年代，死人听多了，就麻木，死人也觉得好玩。
孩子忘性快，贪玩。
几天的功夫，王爱国就和我们混熟，王叔也愿意让王爱国和我们玩。
玩好，能不哭，能忘记痛苦。
王爱国忘不了痛，他说自己的村，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他一说，故事就完整。
王爱国说，他家生产队死了一头牛，老牛，到死的年纪，自然死。
牛死了，全村人都高兴，都假装不高兴。公家的牛，人民的牛，生产队的牛，死了高兴就叵测。牛死，其它的牛伤心，社员要表示比牛伤心。
牛死那天，全村人都去看，比死人隆重。有人说，这牛死得值。
牛死，有征兆。如上帝造万物，万物死之前，都会发通知。
牛通人性，牛把自己要死的消息告诉了牛倌，告诉了饲养员。在牛死前的那几天，牛们上山吃草，老牛不吃，就靠在牛倌身上，一动不动。牛与牛倌对眼，眼里流着泪。牛倌与牛说话，牛懂。牛倌说着说着泪流，因为牛倌也吃不饱。牛也吃不饱，草料草料，有草没料，料都让人吃了。回到牛圈，饲养员知道牛不行了，特意拿了点料给牛吃，牛不吃，只点头，最后给饲养员跪下。
饲养员说，不杀你，自己走吧。第二天早晨，牛走了。
生产队长觉悟高，说牛死了不能白天杀。白天杀，目标太大，阶级敌人会高兴，阶级敌人一高兴，一头牛死就会被政治。
生产队长定下晚上杀。晚上杀，好，看不到阶级敌人高兴的脸。
事就这么定了，地点在生产队队部。队部旁边就是活的牛栏，活的牛旁边就是死的牛，活牛看死牛，活人看死牛，牛与人感觉不一样。
牛肉平均分，汤随便喝，好几口大锅架上。
牛还没死，消息传遍了整个生产队。牛一死，男女老少在家准备着锅碗瓢盆。孩子们着急，天还没黑，就到生产队，敲盆敲碗的。生产队长就骂，没良心的小王八蛋，就知道吃，都吃成小反革命。孩子们最怕反革命，吓得狂跑，王爱国跑得最欢，回家老半天不敢出门，等着吃牛肉的时候，他睡着了。
杀牛宰牛，把牛肉放到锅里已经是晚上八点。八点，是农村社员已在炕上睡觉的时间。
老牛肉不好熟，到了十一点多，人急，不熟也要吃。吃就这样开始。
人多，肉少，一人一小块肉，分完就没，最后分到的还没吃到嘴，前面分到的人已经吃完。最后就是牛骨头和汤，牛骨头不动，熬汤。牛肉汤管够，喝饱，喝足，那一晚上，热闹，每一个人都喝得肚子圆，孩子们都拍着肚子笑，共产主义了。
王爱国是被爸爸妈妈叫醒的，拿着一块牛肉给他吃，没感觉什么味，肉已经进了肚子，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他自己还要去喝汤，他爸爸妈妈由他去。到的时候只有汤，汤也没喝饱。王爱国看见一些人把牛骨头一块一块地拿走。
王爱国喝完汤就往家走，走了几步就感觉肚子一阵一阵的痛。最后痛得不省人事，倒在回家的路上。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是被人哭叫醒的，声音凄厉。
好多人躺着，嘴里吐白沫，有的人喊叫，有的人哭，有的人一动不动。王爱国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东倒西歪地跑回家，一进屋就惊呆了。自己的爸爸倒在门口，自己的妈妈倒在厕所，自己的两个哥哥倒在屋子里。
他们全死了！
事后统计，全村死了十五六口人，壮劳动力全死，他们能吃。孩子死了几个，王爱国很幸运。
难道牛有毒？还是有人给牛肉投了毒？
公安局来调查，把全村活着的人问个遍，也没个结果。还好，生产队长活着，公安局把调查到生产阶级，生产队长就是一句话，阶级敌人搞破坏。生产队长是贫长，再调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王爱国也被叫去问了好几次，王爱国小，第一次见着公安局的人，连惊带吓，只会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死了，我爸爸妈妈死了。他以为公安局来抓他，他以为自己成了小反革命。
公安局的人政治水平高，认为这是对社会主义的猖狂进攻，阶级敌人就是地主，于是他们马上控制了生产队惟一的一家地主。因为是地主，吃牛肉没有他们的份，全家人都活着，因为都活着，所以一定是地主搞破坏。一顿棍棒是少不了的。王爱国说，公安局打人真厉害，几下子就把地主全家打得起不来了，满脸血，老地主肋骨被打断。
尸检报告出来了，是白矾中毒。白矾在饲养员的仓库里，牛肉也是饲养员煮的。饲养员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贫农绝对不会搞破坏。地主说他当时不让去吃牛肉，他们一家都想去，生产队长坚决不让去，生产队长可以作证。公安局的人判断，这恰恰是地主作案的动机，可就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也抓。
只要把人抓住，就是证据。
地主一家被抓，作为县里的头号反革命呈报上级部门。还好，没判死刑，都判了死缓，改革开放之后被平反，活过来了。
事后，活着的人说，吃牛肉的时候感觉味不对，没有咸淡，以为是盐放少了，看着死了那么多人，又听说是白矾中毒，就推断说可能是天黑，盐与白矾放在一起，饲养员没看清，估计是把白矾当成咸盐放进了牛肉锅里。
推断也是背地推断，推断也超不过公安局的判断。
再说，那个年代，地主都抓住了，谁还敢想别人搞破坏。
（白矾能治病，但也能使人中毒。中毒后约1～2小时发病，可引起牙龈腐蚀、溃烂，口腔、咽喉烧伤，呕吐、腹泻及出血性胃炎。严重时虚脱、甚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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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木然
